南阳古城:城墙褶皱里的千年城事

明代南阳城砖
说到墙,不由想到南阳黄山遗址木骨泥墙的史前房址,布满柱洞的斑驳墙体圈出安居的轮廓,似是人类用夯土和木骨构建的文明界碑。从草泥围垣到砖石高墙,漫长的历史岁月里,先民的智慧书写在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墙体上,划分着空间与边界,守护着私密与安全。城墙,就是其中最雄浑的笔触。
在古代,高大厚重的城墙既便于城市管理和控制,更是防御外敌入侵的重要军事防御设施。金城汤池,是古代每一位统治者巩固江山的孜孜以求。所以,尽管南阳的古城墙只留存于史料中,但在城市地下叠压的文化层上,必定有许多朝代城墙的夯土或砖石遗迹,每道夯土或砖石的褶皱里,也必然镌刻着叠压的城事,见证着古代南阳“古兵冲,天下有事,受祸最烈”的半城炊烟半城烽火。
今日,且从两千年前刘邦围困南阳城时说起吧。
引子
公元前207年六月的一天,盛夏的南阳城异常闷热,郡守吕齮心中一片惶然。前一日,他率军在犨县东迎击刘邦却溃败,只得一路退回宛城。万幸南阳城池坚固,见一时难攻,刘邦率军离去。想必刘邦急着入关,不会在南阳郡浪费时间了。饶是如此,吕齮也难以安心,朝廷失控,关中空虚,他觉得南阳城早晚不保。
果然,天色微亮,吕齮便接到消息,杀了个回马枪的刘邦大军把整个南阳城围得水泄不通。吕齮不由仰天长叹:“吾为秦守宛数载,今丧师辱国,唯以颈血谢君王!”言毕,横剑欲刎。门客陈恢忙上前制止:“公若死节,满城妇孺皆为齑粉。昔项梁败亡,章邯犹存,今秦大势已去,沛公宽厚,何不效之?卑职愿凭三寸不烂之舌,出城与刘邦约和。”吕齮沉默良久,最终扔下佩剑。
漫天箭雨中,樊哙正指挥士卒架起云梯,忽有士兵大喊:“城头有白幡!”箭阵霎时停滞,但见城上一人翻出垛口,缒城急下。
陈恢刚滚落城墙下便被擒获,押至刘邦面前,他整整衣束朗声说道:“南阳郡守丞陈恢,奉郡守吕齮之命,特来献宛城于沛公。”张良一旁问道:“如何献法?”陈恢道:“听闻义帝与将军相约先入咸阳者王之,今将军围攻南阳,南阳郡县十余城郭相连,民殷廪实,且吏民闻降者必死,焉得不死守?若强攻之,士死伤者必多。如此拖延,则前失咸阳之约,后有强宛之患。为将军计,莫若约降,封赏郡守使为将军守南阳,则余城未下者,必望风而附将军,将军可兵不血刃而取秦川矣。”刘邦不由大喜。
其后,刘邦封南阳郡守吕齮为殷侯,仍守南阳,又封陈恢千户。降者得封,南阳郡这一示范效应,让刘邦之后率军西征时,所到城池多不战而降。
宛城之围的结局,就此改写楚汉争霸的棋局。
汉宛城:夯土里回荡的战马嘶鸣
春深时节,越过宛城区汉冶街道蔡庄社区,沿汉城河河岸向东,一个硕大的土堆映入眼帘,这,就是汉代故郡城遗址了。
这处存留在蔡庄社区东的遗址,是汉代南阳北城墙与东城墙的交会处,从此处起步向西,昔日汉城墙一直延伸至人民路东侧附近(北部城墙),再沿人民路东侧向南延伸至大统百货北侧(西部城墙,望仙台位其中部),接着再从大统百货北侧向东延伸至琉璃桥附近(南部城墙),随后从琉璃桥向北回到最初的起点——蔡庄社区东(东部城墙,明远顶位其中部),合围成一座长方形的城池。当然,这个长方形的城墙是外城,据文献记载,汉代宛城有两重,外城即郡城,“城周三十六里”;内城即小城,位于大城西南隅。古代城墙大多是夯土筑建,汉代亦是土城墙。
正是黄昏时分,夕阳余晖洒落在这个数米高的土堆上,河风掠过时草木簌簌作响,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在耳畔回响。依照汉承秦制的历史背景,汉代宛城城墙极可能直接沿用秦代城墙基址,其主体结构或许正是秦代宛城城墙的延续。那么,刘邦挥师围宛,当时面对的就是这宛城遗址上曾巍峨的城墙吧。
而今,两千年前残存的根基仍在春泥里倔强呼吸,那些花花草草及不时飞过的鸟儿,不知是否听到过夯土里回荡的战马嘶鸣:刘邦围城230年后,刘縯于公元23年起兵围宛,在白河畔立刘玄为帝(更始帝),并于当年五月攻克宛城,将宛城定为更始帝都城;刘邦围城425年后,公元218年,驻宛的曹军将领侯音反戈,并派人与关羽联系,屯兵樊城的曹操大将曹仁得悉后围攻宛城,于次年正月攻入宛城后,南阳城遭到了史无前例的屠城惨祸……其间,还有黄巾军与汉军的宛城争夺战、袁术攻占宛城、曹操与张绣的宛城之战等,权谋与军力的博弈,让汉宛城的城墙上,染满了岁月的血锈与暮色。
双台记:宛城遗址中的岁月回响
除了汉代城垣遗迹,古代宛城还遗留下两处高台建筑:明远顶、望仙台。前者,处于汉郡城的东部城墙之中部;后者,处于西部城墙的中部。它们犹如两枚硕大的历史印章,在城市肌理中盖下厚重的黄土篆纹。
望仙台静卧于南阳人民公园西北角,台基为夯土堆筑,这个残高9米的高台夯土被修复加固过,外表不是原貌,但在它体内,汉代砖瓦残片与陶器碎砾星罗棋布。望乡台,原指古代久戍不归或流落外地的人为眺望故乡而登临的高台。南阳望仙台(又名望乡台)为汉代高台建筑遗迹,在清代之前,它未必叫望乡台——明末李自成攻破南阳城后屠城,清南阳总兵张应祥组织道士将尸骨收集埋葬于高台附近,并在台上设祭坛让孤魂遥望故里,想必就此,高台有了望乡台这个浸透离殇的名字。
承载过戍卒的离愁、亡魂的呜咽,望仙台如今静静地伫立在霓虹流淌的人民路与建设路口,成为现代城市休闲娱乐的好去处。
明远顶就在建设路老酒精厂旧址处。前些年去时,虽从坡底围砌的砖基、东南侧蜿蜒的小石径,能看出曾经修饰的痕迹,但因日久无人问津,所以整体看去一片荒芜。如今,明远顶被纳入南阳医圣文化园,基本保留了残留的原貌,从西侧略微陡峭处爬上土坡,春日的明远顶上,怒放的迎春花与新发的樟树绿叶、红叶石楠绛红嫩芽形成斑斓色阶。
有资料表明,明远顶原为一高大的地上建筑,现存台基南北长46米、东西宽44米、残高9米——很巧,它的高度与望仙台一样。两座高台在时空里遥相守望,于烟火人间延续着历史的温度。
梅花城:“冷香”筑起的铜墙铁壁
汉郡城毁于何时?不得而知。南阳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,两晋至南北朝三百年间,城墙上血火交织的争夺战从未停息,比如公元310年,关中灾民夜袭晋军占领宛城后,晋军与流民武装展开持续月余的城墙争夺战;公元315年,晋平南将军荀崧守宛时,被竟陵太守杜曾率两千精兵围城,荀崧年仅13岁的女儿荀灌夜间率勇士逾城突围,至襄城求援解除了南阳之围;北魏孝文帝南征期间,宛城也曾被攻破……
在火攻、云梯与投石机的屡次冲击下,古代宛城的城墙防御体系想必会崩溃。也许汉郡城就毁于这三百年间吧,若非如此,隋朝建立后不久,怎会将南阳郡郡治移至邓州呢?古宛城从大郡之都变成了邓州属县,名字也几经更改,一直到元代才升为辖5州13县的南阳府。
洪武三年,南阳卫指挥佥事郭云重修南阳城,用砖石城墙取代了易毁的夯土城墙,城周六里二十七步——与汉郡城“城周三十六里”相比,缩水相当严重。郭云修筑的砖石城墙,在清代顺治、康熙、乾隆、咸丰年间屡有修葺。同治二年,南阳知府傅寿彤开创性构筑“梅花城”防御体系——环城墙修筑四座独立的寨堡,不久又连通四寨筑廓,沿外城墙划为六段(六关),因东西南北土寨呈梅花形,故有“梅花寨”“梅花城”之称。
其后的岁月里,梅花城内外,清兵与捻军、清兵与革命军、民国军阀间多次展开激烈攻防战,但梅花城格局始终未变。直到1939年,这一军事奇观遭遇致命摧毁:为便于日寇轰炸时城内人员疏散,官方征调大批民夫拆除城墙和寨墙,为加快进度,还让市民参与扒城毁寨,声称“谁扒掉城砖就算谁的”,南阳城郭因此很快全部拆除。
后来南阳城墙曾重修过。为防止解放军进攻,国民党政府于1946年冬天强征民夫数万,数九寒天限期重新建成版筑城墙,在已被拆除的梅花寨旧址上重筑环城外廓;1948年,国民党第十三绥靖区对已筑成的城墙增高加固。但城墙未能阻挡南阳城的解放,1948年11月4日,绥靖区司令王凌云弃城南逃,解放军兵不血刃解放了南阳城。
后记
南阳梅城公园里,修复过的一段南寨墙掩映于春天的绿意和花香中。在南寨墙永庆门“金堤巩固”匾额下,摸摸粗粝的砖面,似乎能听到历史的低语。
当年南阳解放后,城墙、外城土廓渐次被扒掉,只有南寨墙因对白河有防汛作用而未毁掉。昔日南寨墙,北起琉璃桥畔的奎章阁,西至大寨门(滨河大道与七一路交叉口附近)。可惜上世纪90年代,小寨门和大寨门也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永远消失,化作时光里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从蔡庄宛城遗址到明远顶,从望仙台到南寨墙,每一次踏访,仿佛都踩在岁月的断章上,触摸到的不仅是城墙的褶皱,更是这座城市记忆的脉搏。想起那些在城市发展中走丢的风景,心中总是泛起隐隐的痛。但或许,正是这种锥心的遗憾,让我们在追逐的脚步里学会回望,在重建的热情中听见历史的叩问……
全媒体记者 李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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